從2023年始,演員陳數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決定:她打算從今年開始,「多多自我表揚」。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她要拋卻過往四十多年自己始終抱持著的對生命與萬物的謙卑心,只是她意識到,「過度的謙虛」會讓那些真正屬于自己的特質被掩埋,「你自己不說,沒有幾個人能了解你。」
「到今天,我是不是應該理直氣壯地說,我就是一個『藝術家』型的女演員?對不起,我不想再過度謙虛了,我就想挺起腰板來告訴你,我有底氣……但也要有理有據表揚自己才行,不能亂吹牛?!?/p>
房間里檀香繚繞,陳數心氣響亮。
采訪、撰文:呂彥妮
四白落地的會議室,中正平和,長條桌一頭,一個女人端坐著,腰板挺得很直。她一身黑衣,領口直直裹到下頜處,頸纖若竹。
房間里起先只有她一個人。她似在凝神沉思,又似在等待什么,只是從她臉上的神情里全然無法判斷她彼時的心境——無論平靜或焦灼,淡然或不安,從容或悲愁,她皆七情不上面。
一扇沉重的門在身后打開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步伐堅實地走了進來,見到女人,彼此簡單問候,女人抬手請男人落座,此外再無多言。不一會兒又一個人進來,一模一樣的問候、抬手、無多言。直到會議桌旁的數把椅子都等來了自己的主人,女人環顧一圈,終于開口了,開口,也只是八個字:「各位董事,歡迎大家?!孤渎浯蠓?,不卑不亢。
這是電視劇《不完美受害人》中的一場重場戲。屋子里這個等待眾人并主持會議的人,叫辛路——劇中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不陷漩渦中心,卻能于最不平靜的風暴里力挽狂瀾,在明明可以獨活的世間里選擇了為多數人負責。這場戲之重,便在于辛路要在這次會議中宣布一個重要的決定,并擲地有聲講明自己做出這個決定背后的動機、用心與計劃,開誠布公,有理有節。這個女人的智慧與成熟會在這場近十分鐘的發言中盡顯無礙。
辛路的飾演者,便是演員陳數。
原本的劇本里,并不是辛路等眾董事,而是大家已經都落座了,只待她瀟瀟灑灑推進走進來即可。進到拍攝現場之后,是陳數和導演提出,想要改變進場順序。那件黑色的一直將她從頭裹到腳的黑裙子,也是她自己的選擇——衣服的語言信息透露了一件事:「我必須把自己擺在一個特別像『遺孀』的感覺,就對了,而這間屋子里正在發生的事情,你想想,像不像一個葬禮?」
葬禮?你們在祭奠送別什么?
「我們所有人的『失去』。」陳數心里明鏡一般,做解。
她像一只鐵錨一樣牢牢把自己箍在那個她認定的位置上。陳數像描述他者一樣為那場戲里的辛路畫了一個邊界:「她是一個『未亡人』,但她不哀傷、不悲哀,她沒有讓人同情,也沒有讓大家一起來悲痛。那場回憶、那段發言,她要強調的不是傷悲,而是『葬禮』之后我們該干什么,如何重建。」
辛路與陳數的可貴,在某種程度上如出一轍,她們皆知道在何時何地,自己是誰,該做什么,身份幾許,位置尺寸如何。
劇中人無暇無偏我理解,并且接受,但偏是這樣一個相似的陳數,活生生在眼前,你還是會覺得不甚滿足或有懷疑,人怎么會無時無刻都是端莊明亮的呢?我坦陳心意,說特別想看你演一出莎士比亞——好像麥克白夫人那種,又魔又「瘋」。不想一直看你這么冷靜沉著,奇香幽幽的。陳數聽了后仰大笑,很快又恢復了沉靜自若。外物難撼其心。
以下,是陳數的講述。
1.
有一說一,你要真說想看我演個「發瘋」,還得是戲劇舞臺上,影視或者生活中,讓我「發瘋」,確實很難。
我剛剛快速想了一下,第一,因為我不是一個「本色型」演員,大部分演員,生活里你是能迅速看到她的質感是哪樣,你就能迅速知道哪一類的角色會適合她,尤其是電影。但是因為我生活中相對是常態感,你沒有辦法看到特別鮮明的個性。第二,我在想,我從小到大很少有機會「瘋」,你說小時候沒想過「發瘋」嗎?也想過,但好像剛有苗頭,就因為什么事情被打回去了,沒有機會「發瘋」,也就養成了不可能「發瘋」的特點。
其實我內心戲挺多的,而且層次可豐富了。如果非要深究,我其實是膽小,性子也不野,不是那種天性那么解放的孩子。我雙魚座的特質,都在戲里——可以有喜怒哀樂,吵個小架或者調個小情,都可以,因為是在「戲」這么一個特別安全的情況下,所有的情緒化都是角色的?,F實生活里,我很少情緒大起大落。
很多機會也會因此失去。比方要我去面試一個角色,我也不愿意從見導演的時候就開始入戲,我做不到,可能就甘拜下風了,我就不選擇這條路了。
所以,一個人會得到什么和失去什么,真的跟他自己的很多本能是很相關的。但是這個話還有后半句,一個人得到什么和失去什么也是能量守恒,不必在乎一城一池?!杆亩沙嗨梗罱K能到延安就行。人生是很長的戰線,第一你不用在乎此時我就非要擁有這「一城一池」,以及你不要把你的「子彈」在這「一城一池」全用完。
《不完美受害人》里我在所有董事面前發表「宣言」那場戲,從文本上來說,閱讀快感遠比表演快感要高——問題就來了:如何把文學性很高的、那么有深意的臺詞,通過我的嘴和我的獨角戲,把這場戲信息最大化地傳遞給所有觀眾。當然,我完全可以按「宣言」演,最簡單、最氣勢磅礴,咔咔咔,完成,那樣會很爽,但是也會很膚淺,最后這個人物就跑了,戲里的人物關系也會坍塌。
為什么我會和導演提出,把所有人等我改成我等大家?因為我要把自己放到人物當時的規定情境里,設身處地地去想,她當時在什么位置上,狀態如何,她要以什么身份面對眾人?
我們現在的現實里,很多人都會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是什么、在哪里。我不允許自己和自己的角色對身份和屬性有這樣的放任。
為什么我會覺得那場戲是一個「葬禮」。因為當時,我劇中的丈夫——成功已經深陷危機,他本人和公司都受到了巨大的沖擊,這不就是一種失去嗎?我們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失去了威望,必須有人出來面對——未來怎么辦——這個問題。沒有選擇,這個人只能是我。
我認為那一段的「度」我把握的好,好在哪呢?第一,它確實有「宣言性」的價值觀體現——這是編劇的高明之處。第二,在這個宣言當中,辛路基本上闡明了她對于成功行為的否定——無論是作為一個女性還是作為股東,辛路有她表態的正義性。簡而言之,就是我們不可以放縱自由,并會謹言慎行,切割,修整,幾個字,完事,明確,干凈,利落。
2.
大暑那天忽然就寫了一首小詩,也可能它就不是個詩,可能就是個小散文?誰知道呢?那天特別神奇,我和朋友約在西邊,當時我到早了,我們約的地方離潭柘寺很近,記得上次去潭柘寺還是30年前的事情。于是,趁著等的時間我就又進去轉了一圈,坐在潭柘寺后面的空場上歇著,面對藏經閣、面對參天古樹,正好是下午五點,還挺舒服,天氣也不熱了,看到一個小孩在蹦蹦跳跳的,文字就「噔噔噔」自己從我腦子里冒出來了。
我認為自己只是個「通道」,我從來不敢高看自己,所有的靈感、所有的卓越,是老天給的。作為演員,這些年我也越來越覺得有「通道感」,別看我現在年齡漸長,一天比一天會更不年輕,但是我反而覺得此時此刻是我表演最自由的時候。
這個「自由」從理性、客觀來說,有幾點,比方說多年各種類型角色的積累,所有的表演的技術環節、類型化創作的技巧環節、拍攝工作方法的環節、面臨各種意外的環節、別人干擾你的環節,這些都經歷過了,就擁有了「經驗」的價值。同時你也儲備了很多綜合美學的積累,更不用說對人生、對生活、對親密關系,對于一些的社會議題的綜合觀察和思考,這些都是藏在心里的東西,在創作需要的時候,它必須存在。
「自由」是獲得了更深層的松弛。即使是在面對一些從外部看起來非常緊張的對峙戲時,這種「松弛」也是存在的。我可以做到松弛地去繃緊它,就不是繃緊地去繃緊它。那種可以在任何關系和情境下去控制每場戲的節奏的感覺,是讓人感到滿足的。
要用「內功」演戲,那口氣才不會斷,所以需要控場。飾演辛路,就是需要這種「內功」。
周黎明老師寫過一篇文章,分析了我表演中的一個細節——他不說我都沒有發現原來我是用這個方法——他說到我的臺詞,是「用氣裹著推出來的」。這個引發了我的思考,我從來不怕靜態表演,因為我的內在里永遠有東西、永遠在涌動,我想這就說明我總是會對自己的角色思考得非常充分。
辛路并不是一個鋒芒畢露的角色,她不是一拳直接打出去的,而是一直要有一個手掌擋住自己,擋住她內在的巨大力量。她不是一個復仇女郎,劇中所有的一切都是辛路生命的選擇,她想好了就選擇,選擇了就接納,接納了就去行動,她甚至沒有需要宣泄情緒的需要。我很理解這種人,我也認識這種人,當傷害或者憤怒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不可以發泄,因為你一旦釋放了,你自己要承載更大的痛苦。
有人說,辛路表現出來的就是「上層人士的體面」——親愛的,這七個字只是一個詞組,但跟人生的感受沒關系,是很片面的。
這也是為什么遇到辛路這個角色我很幸福,編劇高璇、任寶茹兩位老師非常難能可貴,她們寫出了這個中國影視劇里少有的一個不那么單薄和臉譜化的企業階層的人士。辛路和成功相比,有更多的面向——不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性。這是一扇窗戶,可以讓大家看到企業界高層這個人群里的多樣性,不只是殺伐決斷,也有溫柔和可近。
3.
我有一個比較善意的發心,我認為「對話」是在這個時代消除差異與誤解非常重要的一個手段,所有的矛盾還是來自于理解的差異性。
我認為辛路這個角色的出現,會讓這一類階層的人物,有了一定的被了解的空間——不是美化,是相對有一些具體的、正面化的展現:還是有很多企業家是極有擔當的,這個企業家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我想在一個存在認知差異的環境里,盡力公允地呈現一個能讓更多人接納的展現正向價值觀的人物。
幾乎所有看過這個劇的企業家都知道辛路在干什么——她在干她應該干的事情,為更多人負責。
至于很多人在討論的,她對于婚姻和親密關系的處理,我想說,真正有過婚姻經歷的人都會理解,一段關系的切割到底會有多艱難。不同的生活經驗和視角,肯定會帶來不同的抉擇與取向,我都會認真聆聽和發自內心的尊重這種想法上的差異。
說到底,飾演辛路,我不需要那么多的感同身受,但是我需要你相信這個世界有這種類型的人存在著。這些人的故事你們平時看不見,不要認為它不存在。
辛路已經到了「看山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的境界了。你覺得辛路為什么不離婚,為什么不「手刃」那些給了她傷害的人?因為苦與痛,不解和無奈,她已經釋懷了,她不再要那些東西成為自己人生的阻礙了。她出場的時候,就已經自愈完成了。
我也是過了40歲才漸漸明白,內心里那些深層的痛,每個人必須自己找到辦法去釋懷和自我療愈,不然你就會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個問題上跟自己較勁,在那個「板塊」上永遠長不大,也就沒有辦法接納更廣闊的人生。
辛路也有她的悲劇性。千萬不要說,他們已經很富有了,什么都不缺了,還痛苦啥?不是這樣的。痛苦有很多層級?!甘炙簤娜恕巩斎缓芩?,但這只是一個幻夢。你是否接受《不完美受害人》中包含著的這份悲劇色彩呢?也許這取決你愿不愿意接受人生必然存在的悲劇底色。
并不是我不允許自己保持樂觀,事實上,我也時常會在生活里感到迷亂和混沌,我也是個人啊,對吧?但是我確實會無法做到欺騙自己,現實全部都閱在我眼睛里了,我看得太清楚了,對不起,那我就不能騙我自己說,你們都走吧,我還是過我自己的,我獨活,那我做不到。
我不可能忽視任何世間的存在,越長大,你就會更加真切地知道你跟世界有關系的——這跟你喜歡不喜歡沒關系,你跟周遭必然是有關系的。你可以縮小一定的圈層,可以做適當地選擇,但是你必須在紅塵中——我知道你肯定會對這句話有懷疑,沒關系,我們等等看,有一天你愿意落地了,一定記得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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